不知為何,想到深通就會想到深圳的天空,那么高遠,那么澄凈,那么令人顧盼神往。每一次從北京飛到深圳,到達之前,我都會轉向舷窗向下俯瞰,有一段在大海上空盤旋,我會透過一塵不染的天空,欣賞如畫的大地,明凈的海洋,分辨哪里是深圳,哪里是香港。
二十年過去了,深通的記憶日漸模糊。
今年春節前一天我到深圳,與王曉光、楊泓、張軍、張敏毅、肖衛國、熊鷹、陳邦愛、劉志、陳杰、劉亞海、郭小海、呂曉明、王宗澤、聶桃一起聚會了一次,這是我95年初離開深通后難得的一次與這么多深通人見面。大家多年不見,竟有說不盡的往事。歲月在每個人的身上都留下痕跡,深通留下的不僅是終身難忘的美好記憶。
91年初,我陪同段總參加了與三井、富士通關于建立打印機組裝工廠的談判,其中最讓人感興趣之處在于,24針的打印頭也可以散件組裝,這是一項很有技術含量同時也很有效益的國產化內容。但絕沒有想到,這是一次與我個人有關的談判。段總在簽字儀式之后的當晚,打電話希望由我來主持這一工作,我拒絕了。89年“六四”不久,我曾受命到深圳組織打字機的生產。拋家舍業度過一段艱難的歲月,我認為,現在該輪到別人了。但段總很執著,幾次三番動員我,見說不動,還動員王安石等人來說服我(94年“倒段”時,王安石揭發,這是段永基讓我離開四通權力核心的一次“陰謀”)。在此情況下,我與愛人商量“老這樣頂著,終究不是一個事。明知道這是有意整人,但也許是一件好事,深圳天高皇帝遠,正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辦一個企業。做好了可以更好地證明自己。”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,帶著范偉強、周怡軍等幾個干部再次南下深圳,在八卦四路開始了深通的起步。
記得到深圳時,公司的名字還沒有定,我想,既然是在深圳辦四通的事業,就叫“深通”吧,其他幾人沒有更好的建議,也就通過了。在裝修二樓的辦公室和車間時,我從深圳索泰克借來了生產部長叢敏。我們在空蕩蕩的樓層里用步量測距離,然后用白粉筆在水泥地面上劃線,這里是走廊,這邊是辦公室,那邊是車間,還有生產線、庫房等等,我們兩手空空規劃著深通的布局,信心滿滿,猶如一張白紙即將在我們的手里畫出一幅美妙的圖畫。畫著畫著,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,我問別人:“你們暈不暈?”大家都搖頭,說我可能缺氧了,我跑到窗口通風的地方,緩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,F在想來,91年時我就已經有了冠心病的前兆。
楊泓進入公司是最具有戲劇性的,因此記憶比較深刻。那時公司還小,張軍一個人負責進出口業務,工作量并不大。但他非要進一個秘書不可,我對此很反感。張軍似乎答應了人家,反復找我磨磯。此時公司除范為強之外還有一個副總經理王本公,一天他遞給我一張寫了多半頁字的紙,上面有一個題目:如何當好秘書。他說:“李總你看一下,這個女孩兒挺有才。”聞聽“有才”二字,我看了一眼考卷,果然可以?紤]到王本公的面子,我說:“好吧,當我們三個人的秘書吧。”后來張軍告訴我,他要招的秘書正是她。
那時候公司管理比較嚴格,我認為培養出一支能打硬仗的隊伍非如此不可。那時候生產線比較緊張,生產線缺一個人,就可能轉不起來。記得春節放假規定,任何人晚回來上班一天就除名。恰恰有一年春節,一向表現優秀的胡金茹沒有上去火車,第二天買了一張飛機票趕回公司,我為難了。開除小胡,我心里不忍;不開除吧,就等于不公平。后來我終于想出一個辦法:開除胡金茹,但給予工作機會,一個月后若表現好,重新轉正。
為了有意培養大家的民主意識和鍛煉人才,競選員工俱樂部主席成為公司一項頗為引人關注的活動。愿意為大家服務,大家又擁護的,就可以當選,一年一次。沒有想到,這一活動贏得了大家的響應,參加競選的人很踴躍,競選演講也都很精彩,俱樂部辦得有聲有色。這一類活動成為企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,遠在深圳的年輕人因此減少多少對父母和家鄉的思念。三年選出了三個主席,他們是張林,楊泓,梅秋生。后來證明,這三個人大家沒有選錯。給每個人以機會是深通的另一個信條。
那時候員工們,尤其工人們都很年輕,我覺得他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,應當鼓勵他們學習。于是公司規定,員工參加各種業余培訓,凡是在公司備過案,得到允許的,一旦拿到畢業證書,學費由公司報銷。在這一政策下,很多工人利用業余時間參加各種培訓,學習各種課程,不僅可以提高員工素質,也為他們的未來創造了機會。其實那時候,培訓班很多,學費也不貴,但能夠這樣做的企業并不多(也許沒有)。今天看來,公司在這一點上,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。至少二十年后大家回憶起來,深通是把員工當作人,而不像大多數企業僅僅把員工當作打工仔。
記得92年時,深圳掀起購買股票的風潮,有無數的打工者加入這一行列。我們從深通辦公室的窗口,都可以看到每一個證卷公司的門前長龍一樣的隊伍,那時候中簽了就等于發財了。公司在這一情況面前嚴格規定,因購買股票而不來上班或耽誤工作的任何人都視為自動離職。這除了是保證企業正常運營的需要,還因為我個人有這樣一個認識:凡是玩股票的人認真工作的可能性極小,因為他們會因為股票市場的欺負而惶惶不可終日,哪有心思做好公司的工作?那時候,我的這一認識有可能耽誤了一些人發財的機會,但我無法想像,一個公司會允許人們放下正常工作,擁擠在投機股票的隊伍里,這關系到人們走怎樣的一條路。說實話,我個人至今堅守這一認識,幾十年來沒有玩過一分錢的股票。
在深通時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。有一次,與三井和富士通談判(不是價格問題就是國產化的進程問題),有一個問題大家僵持不下,到了后半夜人困馬乏,三方終于達成一致,中込把一份日文的協議放到我的面前要我簽字。但我提出問題,必須再有一份中文文本的協議方可簽字(因為日文我們看不懂,怕有異議)。這時富士通的一位先生認為我是故意刁難,勃然大怒,站起來將鉛筆摔到桌子上,這事我第一次看到一向表現克制和溫文爾雅的日本人的另一面。我不動聲色,堅持讓中込寫出中文文本后,方才簽字了事。
與此類似的事情還有一件。當初與三井商定,四通購買到一定數量的打字機架之后,打字機架的價格必須下降一個比例。但數量達到時,美元與日元的匯率發生變化(對日方不利),中込提出由于匯率變化,無法遵守之前協議。當時面臨下一個季度的訂貨,當月也面臨日方向深通發貨的問題,我們與中込談了好幾天也談不攏,有人勸我讓步,我不同意,繼續堅守我們的主張——三井方面必須無條件遵守承諾。中込建議,各自回去考慮目前緊迫的形勢,當天下午五點最后一次通話。到下午四點多,我仍然無事一樣,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對策。有人忍不住了問我:“李總時間要到了,我們怎么辦?”我平靜回答:“愿意不變。”“會不會日方不發貨,我們無法生產,造成損失?”“放心吧,日方無理在先,即使造成損失他們也要負責,更何況他們的損失比我們還大。”
五點一道,中込從東京準時打來電話:“李先生怎么樣?”“沒有任何改變,我方堅守原來主張,日方必須兌現承諾。”沉默幾秒鐘之后,中込在電話的另一端說:“好吧,按你們的意見辦。”一場激烈的貿易談判就這樣搞定了。今天想起來,那情景還讓人有點兒心跳。
深通的三年是我職業生涯中條件最為艱苦卻是心情最為放松、快樂的三年,95年時的深通已經成為四通集團內管理最好、效益最好的企業,鄭洪儒副總裁誠心誠意地評價說:深通是集團內唯一的綠洲。深通時的很多情景久久難以忘記:記得下班后打撲克鉆桌子的情景,記得啤酒屋暢飲扎啤的情景,記得在湖心大廈早餐喝洗衣服的情景,記得組織員工到北京、肇慶、桂林等地集體游覽的情景,記得93年的秋天大水淹到樓下出門劃船的情景,還記得到上林苑和四川大廈改善生活的情景,記得我離開深通到華為上班最初的日子,司機梁學銘繼續堅持每天一早送我上班,后來被發現換成開卡車,仍然用卡車送我......。
95年當我不得不告別深通,告別四通的事業時,我平生第一次竟當著深通一百多人的面,號啕大哭。這是一次痛心又難舍的別離,我把人生最好的年華與深深的熱愛,毫無保留地獻給深圳大地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企業,也獻給與我一起奮斗的可愛的人們。
深通留給人們什么?一個可以放飛理想的澄清的天空。
2011-2-15
2011-2-16再修改
選自《命運這東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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